[ 家訪 ]「搬離城市,我們才真正開始生活」攝影師柏麟與涵葳把9坪小屋住成理想山居
沿著蜿蜒山路往上開,兩旁是初春剛盛開的櫻花樹,空氣變得輕盈。車子停在一個半山腰的住宅區前,牆面斑駁,階梯錯落,像是一座遺世獨立的小山城,聽不到城市的喧鬧聲。這裡,是柏麟與涵葳的家——他們稱它為「半路小屋」。
只有九坪的小套房,原本只是短暫的停靠站,如今卻成為他們捨不得離開的家。
家裡沒有制式格局,也沒有明確的功能界線,人與物件、自然與建築相互環抱,以一種有機的型態生長著,「半路小屋」承載了他們當下的創作、生活與對世界的觀看方式。
遠離市區,搬到山上,生活需要付出一點努力
柏麟(Bolin)是商業攝影師,也是影像創作者。長期與金馬影展合作為影人拍攝沙龍肖像,生活中的創作以黑白攝影為主,出版過4本以旅行途中街頭紀實攝影為主題的zine。涵葳從事文字與創意企劃工作,她喜歡用百分比來介紹自己——50%文字、50%跟柏麟一起做影像。
柏麟笑說自己是「天龍人」,在台北民生社區長大,早已習慣便利的城市生活;涵葳則來自高雄眷村,熟悉開闊視野和放鬆的生活節奏。沒想到,這座位於城市邊陲的家,會成為他們共同的理想棲身之地。
老社區依山而建,以其「極度有機」的生活氛圍吸引了涵葳,而附帶的獨立陽台與復古浴室也成為額外的加分項,成為他們決定就是這裡的關鍵因素。
離開城市帶來的便利性,是為了重新取得生活主動權。
找房子的過程,不僅是尋覓居住地,也打開了一連串對生活的審視——便利的城市生活像是一套預設流程,物質與體驗都是唾手可得,外送到家,走幾步就有便利商店跟超市,每個行為不需要思考,不用等待。「什麼都很方便的話,好像會失去生活重心,你不需要為了什麼事情而努力、付出時間,只需要一直投入工作就好。」
搬到山上,給他們一個剛剛好的移動距離,可以讓點跟點之間有所區隔。山居生活,沒有捷徑,沒有代辦,日常中的每件事情,都需要有意識地去抉擇。從煮飯、採買,到維護房子本身——他們學會自己換瓦斯爐、製作層架、安裝燈具。一點一點費力堆疊起來,雖然不輕鬆,但反而讓生活開始有了厚度與真實感。
柏麟說:「住山上並不會讓我懶得出門,我一個禮拜進城五次。朋友有時候會說:『要不要幫你帶物資?』物資……他們把山上想像成很偏僻的地方。但其實不用,我會自己開車下山去買雞蛋。」
「退後一步,反而更看得到城市的樣子」開車進市區,經過高架橋,看著周圍的建築……通勤往返的情境,讓他們覺得跟城市產生更緊密的連結——不是被動地身處其中,而是有選擇地靠近。
這種對「遠」和「近」的感知,也來自於旅行。柏麟說:「旅行久了,會覺得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根本就不遠。那平常我們連下樓買個東西都嫌遠,到底是在遠什麼意思?」透過旅行,看見不同生活方式的可能性,也讓他們開始嚮往可以自己下廚煮飯、自給自足,最後在這個家裡實踐。
把客廳延伸到整座山:在有限的空間裡,跟自然共享生活
柏麟和涵葳挑了一間全空的套房,沒有隔間,沒有功能分區。他們不喜歡制式的格局,「好像別人都規劃好你的生活了,但每個人對生活的想像不同,我要住進來才會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他們寧願從零開始,讓生活的形狀自由生長。
走進家裡,一眼可以望穿整個空間。正如涵葳在事前採訪時預告——「很微型」。白牆裸露著,替密集擺放的家具和物件留下喘息空間。柏麟喜歡開放式層架,讓所有東西攤開在視線中,每天能夠被所愛之物環繞,這讓他覺得有安全感,像是證明自己的生活有跡可循。
不需要客廳,連被當成沙發的眠豆腐床墊,也是為了來訪的客人才添置。靠窗的一張餐桌,滿足了所有生活情境所需,坐享最佳的採光與景觀。
住在山上,四季更迭變得更鮮明了,春天有櫻花,夏天有螢火蟲,冬天起霧時,整個社區像隱沒在雲端,只看得到遠山。視野變得遼闊,心卻更安靜了。連喜歡收藏唱片和卡帶的柏麟,搬來後也很少播音樂,蟲鳴鳥叫才是這個家的BGM。久而久之,他們光聽聲音就可以辨別貨車,知道巷子裡兩三隻貓咪在打架。生活的感知範圍不侷限在室內,上到頂樓看夕陽,下樓散步到森林或溪邊,把山當作家的延伸,一起共生。
典型的一天,從早餐開始。餐桌就像家裡的主機,而早餐是那個開機鍵。
喜歡料理的涵葳,擅長把早餐準備得像是富錦街上會有的brunch套餐,色彩繽紛、營養均衡。而柏麟則是「美而美」風格,簡單可以果腹就好。他獨自早起的時候,就站在廚房的吧檯前,一邊對著窗景發呆,順手把一碗麥片吃了,這被他稱為「pre早餐」。
餐桌不只是吃飯用的,也是辦公桌和會客區。有時候朋友來訪,他們會圍繞著餐桌暢聊,一整天都沒出門。
轉身,是另一個小小工作區,書桌卡在牆與梁柱之間,剛好一人寬。對柏麟來說,他更喜歡在餐桌上用電腦,像坐在咖啡店,心情輕鬆;只有真正要熬夜趕dead line,或處理棘手事情(比如一口氣打開所有信用卡帳單),才會坐在工作桌前閉關。
他們用這些細微的空間轉換,替生活劃出界線。在沒有固定框架的空間裡,生成一套生存法則,找到適合自己的節奏與模式。這種彈性,也許是旅行教會他們的。
兩個人的旅行偏好截然不同,卻又相互影響。涵葳嚮往在相對天然、原始的遠方探索,比如印尼、西藏,這一開始讓柏麟比較抗拒,因為他原本是純粹的city派,喜歡城市裡乾淨整齊的街道和便利的機能。直到實地走過一次,才發現沒有那麼難適應。
就像他們剛搬到山上時,朋友都會開玩笑跟柏麟說:「怎麼樣,你現在要搬下山了嗎?」但實際上,搬過來就像無縫接軌,完全沒有不習慣,「連適應期都沒有,很享受現在的生活狀態。」
我喜歡每個東西背後都有一段記憶,跟真實生活有緊密連結
空間有限,搬家就像一次的考驗,原本喜愛的家具物件,這時都變成妥協和取捨的法碼,在天秤兩端搖擺。防潮箱、音響、書櫃,兩個人會為了心愛之物展開辯論,雖然對物的執著不同,但「生活不能將就」是共識。
涵葳知道自己無法斷捨離,所以從一開始就選擇擁有比較少的東西。IKEA的書架是陪伴她最長久的一件傢俱,整整18年,一座、兩座,隨著搬家遷徙,最終長成一面書牆。購物前的猶豫不決,是對物件的深思熟慮。她不喜歡草率擁有,最後又輕易捨棄的過程,會她覺得那件物品沒有被善待。
曾經,柏麟也著迷於名家的設計家具,用了很多好東西,為攝影棚的裝潢精心挑選,連門把、插座這樣的小地方都從義大利進口,很貴的五金,很好的木頭,近乎偏執。但他後來覺得這樣有點無聊,東西雖然精美,但缺乏生活氣息。
現在,他選擇去繁就簡,更偏愛那些帶有時間印記的物件。
餐椅來自他經常待的東區咖啡店——Mucho Mucho歇業時收回來的「紀念品」。餐桌則是某一年為了金馬影展準備的拍攝道具,自己上漆改造,當時,李安、侯孝賢就圍坐在桌前拍肖像。
他也動過無數次想要換餐桌的念頭,經典老件或是設計師家具都好,「覺得一直用IKEA的桌子,會不會很像沒長大?」但隨著使用痕跡越來越多,跟自己的情感連結越深厚,他根本捨不得換掉。
沒有名聲顯赫的家具,但有很多承載著故事的作品。塗鴉、攝影、陶藝、插畫不同類型的作品散落在四周,柏麟喜歡收藏朋友的作品,每個物背後,都是真實生活中有情感連結的人。
冰箱上貼著一張大家眼熟的黑白照片,是柏麟在社群平台慣用的大頭貼。「這張是十幾年前拍的,它其實是老房子為了防小偷,在圍牆上放的碎玻璃。拍完以後,我覺得它好像一座冰山,就一直用到線在」從那個時候開始,柏麟才發現透過攝影,可以用完全不同的觀看方式解讀一個東西,多了很多想像空間。
攝影跟生活的鏡像,高反差的叛逆感
拍黑白的攝影師,家裡是灰階還是彩色的?
對柏麟來說,攝影是關於時間、存在的證明;而物件也是生活的見證者,光澤、紋理、質感,都是人與物之間的真實連結。「東西用了會舊,會有痕跡。我很喜歡每個物件的印記——當初為什麼會選它?它是從哪裡來的?」記憶堆疊成故事,有了重量跟厚度,附著在物件上,變成生活的在場證明。
世界是複雜的,生活是立體的。他說他很難去過極簡生活,就像很難只用一張照片去表達。「我的創作像是在建立資料庫。旅行和日常裡,一直拍一直拍一直拍,累積到某個程度的量以後, 才回頭開始整理照片。」
柏麟習慣用大量的影像去梳理出自己想要講的事情,排序、堆疊、編排敘事性。「而且我喜歡落差很大的東西混合在一起。」涵葳在一旁補充,「他喜歡在街道上找一些衝突美感。有時候看到他買回來的東西,我也會覺得,這個東西也是你的菜喔?」
速溶咖啡也喝,精品咖啡也喝。接著柏麟翻出兩個打火機,一個有著精細工藝,另一個就是廉價感的透明塑膠製,兩個他都很喜歡。
高反差的叛逆心態,也運用在攝影上,他買了一個連焦都對不到的LOMO鏡頭,裝在Leica相機上,拍了一些模糊的照片。
還有從2012年開始執行的旅行小書計畫,四本手掌大小的zine,裡面看似是底片黑白照,其實是iPhone拍攝的彩色照片,再用電腦螢幕截圖,後製成黑白,印製,選用最樸實的道林紙。
「你看他的照片,有些真的爛爛糊糊的,我都不知道他在追求的那種『爛感』是什麼。」涵葳補充,「明明他的觀景窗裡呈現鮮活彩色的生活,卻以曖昧模糊的黑白視覺呈現在外面。」
喝完咖啡,柏麟與涵葳帶我們上到頂樓。站在欄杆邊緣往下看,有綠油油的樹林,混合著醜醜的鐵皮屋頂;遠看是遼闊的山景,天氣好的話,可以一路看到市區的那些高樓大廈。
「你們會想搬回市區嗎?」
「目前還沒玩夠,暫時還不想下山。」
家,不只是一個居住地,而是一種很柔軟的容器,可以包容各式各樣的狀態。在柏麟與涵葳的身上,看到「主動」選擇之必要,花一點力氣,為生活付出時間跟心力,將樣板式的框架打破重組——室內空間有限,那就與整座山為伍;離「便利」越遠,那就自給自足,享受通勤的沿途風景。
家的形狀,隨著他們的生活型態不斷流動,最終長成現階段理想的模樣。原本只是沿途停靠的中繼站,如今已變成隨心所寓的目的地。
攝影|Pixie P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