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專訪 ]「每一件東西如果要去深挖,它都會很有趣」與《選物》作者馬嶒談物件
作者馬嶒與 EO BOOKS 首次合作出版《General Selection 選物》,所挑選的130 件物品並非單純流行品,而是跨越時代,蘊涵著內心頃刻的「Spark Joy」(愉悅感)。聽來或許有些玄妙,與物件之間微妙的連結或許是一台相機的快門聲、一款香水蓋的磁力⋯⋯ 過去我們所認為的偶然,或許都是精心安排的細節。
EO BOOKS 的任務就是將EO平時礙於格式、篇幅、風格設定而無法說清楚的故事,透過更完整的出版品來延續。「EO BOOKS 不是來解答問題的,我們是來提出更好的問題。因為人生的獎勵往往不在於答案,而在於對問題的追尋。」
這次我們也邀請了 EO BOOKS 第一位合作作者馬嶒,聊聊《General Selection 選物》這本書的發想製作過程,在這次專訪中,馬嶒分享他對選物文化的洞見,並探討這本書的背後的故事,繼而讓我們詰問,在物質充盈的世界裡,什麼日常之物才是我們真正需要的?
這次選擇與 EO 合作出版,你是出於哪些的考量?這次合作對你來說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馬嶒:哇,「考量」這個詞有點像英文的「concern」,這裡需要用到這種程度的詞嗎?其實當你打開 EO 的網站,點按幾則文章數分鐘就足以讓你判斷這是不是適合你的出版社了。用台灣的講法「同溫層」之間不需要太多考量。另外,我覺得 EO 對事物的看法中立,對全球生活風格的報導也相當均衡。出版這本書,對我而言像是完成了人生願望清單中的一件大事。
構思這樣的書需要很長時間,且是跨國出版。儘管現今一些年輕人更偏重於網路媒介,幾乎不看紙本書,但在我看來,媒介的差異不只是「螢幕」和「紙」的區分。製作紙本的難度在於「過程」,它需要參與者的共識與信任,同時根據市場需求不斷修改。在印製階段也需持續調整,即便是這樣一本簡單的書,也有超過10位專業人士參與不同環節。面對「共識與差異」、「理想與現實」、「企劃與執行」,處理每個環節都是一種藝術。
Q:請問你在挑選 130 件物品時,有沒有特別偏愛某個年代的設計風格?你選物的準則又是什麼?
馬嶒:我的選物不針對特定年代,但會避開流行品或過於熱門的物品。我也不太喜歡科技產品,或那些集合多功能於一身的東西。至於準則,首先我希望「客觀」,所以大多數物件都是在各國選物領域中公認的代表性物品。此外,我在歐、美、日旅行時,特意造訪餐飲、醫療、工業等門市,尋找一些「跨越用途界限」的專業物品,看看能否拿來家用。後來的確有新發現,例如: Hammond 的鋅合金電工盒、M.P. Samie 的業務用器皿(後者未收錄於書中),這些物件即使在資訊豐富的日本雜誌中也少有提及。
此外,我在意物品是否具有「好看+好用」之外的「愉悅感」,即是一種 「Spark Joy」,比如 Leica M 系列相機的「快門聲」,BYREDO 香水打開蓋子時的「磁力」等等。
極簡卻不簡單的編排與設計
乍看之下,純白書封設計帶給人簡潔而專注之感,摒棄視覺上的雜亂,讓人把目光更牢牢集中在那封面文字。翻開這本書,就像走入一個收藏豐富的選物館,在其中遇見許多似曾相識卻又未曾體驗的物品故事;它們都跨越功能而特意前往歐、美、日的當地店家,探尋那些走出用途邊界的物件。
《General Selection 選物》將書中的物品以生產國來劃分,而非功能。能否談談這樣編排結構背後的原因?
馬嶒:其實大家可能鮮少知道一個冷知識,世界上第一屆萬國博覽會是 1851 在倫敦舉辦的,當時展示商品的方式就是按生產國劃分。後來在 1908 年歐洲才有了按照商品類別劃分的百貨商店,所以回望歷史,以生產國來劃分並不是什麼新鮮事。若從當下的時代精神來說,這是一個解構、多元、不確定的年代,物件背後的觀念,特別是不同國家處理材料的方式和差異,都要遠大於物品解決食、衣、住、行的問題本身。
多年前曾聽日本 Karimoku 家具的代理商說,日本傢俱製造企業對待木材就像他們對待壽司一樣,壽司店直到客人點單時才會把一大塊魚肉切片,木材通常也會等到臨近傢俱製做時才切片烘乾,在他們眼裡砍下來的樹幹雖然在倉庫裡,卻依然被視為是「活」的生命體。還有英國 Harbeth 喇叭箱體的製作中,每一片木板的銜接必須要保證木紋對齊,這完全是倫敦 Savile Row 裁縫師做格子西裝時,要確保格子條紋對齊是出於同樣的考量。
除了文本內容,書籍裝幀設計有什麼巧思?
馬嶒:在視覺上,我希望這本書做到「不設計」,讓讀者的目光和思緒專注於物件和文字本身。但這裡的「不設計」並不是偷懶,而是經過精細的安排。書中包含了七國文字,要找到涵蓋這麼多字符的字體並不容易。而且在字號偏小的排版中,要確保文字既有「連貫感」,又能保持「呼吸感」,需要花費不少心思。例如,中文與西文的銜接處採用「1/3空格」,括號與內文間使用「1/4空格」。為避免重要的西文名稱被電腦自動插入「-」而斷行,還需要添加或刪除一些助語詞來調整字數。同時,必須確保行首不能出現「,。!」,行尾也不能獨留《 「 (等標點,這一切都需要逐字手工調整。
我希望讀者翻開書時,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任何違和感,這便是我理想的狀態。此外,書中雖然視覺元素簡潔,但印刷精度是以「半公釐」為單位調整的;裝幀上使用了四種不同的紙張,其中有三款是從日本進口的。
成為日常輪廓的 Everyday Object
在這個忙不迭節奏的時代,關於生活每日的物件又會是什麼?在《General Selection 選物》中,馬嶒所選物的不僅僅是生活工具,更多是鑽進物件的前身今生後所體悟出的故事,這些妙不可言的況味也不是只得一種姿態。
你對物件的熱愛最早是由哪一件物品激發的?
馬嶒:最初可能是一支自動鉛筆或原子筆,讓你覺得它與一般的文具不同。不論是外型、按動的聲音,還是油墨的氣味,都能帶來美好的體驗。然而,這種感受往往會從某一個物件延伸出去,讓你開始考慮搭配什麼樣的筆袋、書寫紙,甚至公文包。接著,你的選擇會擴展到檯燈、書桌,乃至所有你所接觸的物品。
請分享你每日隨身攜帶的物品。它們有什麼特別的故事?
馬嶒:十多年前,我回美國入境時,被 TAS 的大叔要求在一個表格上簽字,結果我沒帶筆。他反問:「現在的學生怎麼都不帶筆了?」我心想:「都什麼年代了?筆、手錶、錢包早已不是隨身必需品了吧。」
關於手錶,我最近才理解為什麼有人總喜歡戴名貴手錶在身,因為萬一遇上「不測」,可以當掉換錢救急。不過我從來沒戴手錶的習慣,甚至最近連 iPhone 都不想帶了,早就想換成一台只有12個按鍵的功能型手機,只不過沒有勇氣。人過 40 歲我希望出門在外可以盡可能的輕、舒適、幹練 (不要搞一身重裝鎧甲)。
你知道嗎,當年我在大學讀設計時,老師要求我們出門必須帶草圖本和相機,工業設計和建築系生必須帶捲尺。我確實有照做,一台 120 膠片相機 + 一台單眼是基本配備。而我現在出門或旅行,覺得手機足夠。甚至筆電也不用防護套,塞進背包就行。
對了,我目前依然在用一個有線的耳機(從未買過藍牙款),近來在捷運上察覺到已經會有年輕人用異樣的眼神來看它。不過上述分享並不是說我對每日隨身物已經完全不在乎,我其實最在乎隨身物是「眼鏡」。我大概從 2012 年起每次換眼鏡都一定要去日本(選最頂級的鏡片,鏡架可以不用太貴),雖然美國眼鏡店的水準也不差,但較日本總是欠缺一些。
在撰寫這本書的過程中,你有沒有發現某些物品的故事比原本想像的更有趣?
馬嶒:可以說每一件東西如果要去深挖,它都會很有趣,例如,還在美國念書時,我們假期開車去拉斯維加斯的賭場,看到裡面的透明骰子,當時只覺得好看而已。多年後才知道,骰子做成透明是為了防止作弊——透明材料能防止骰子被挖空,並且在紫外燈下會顯示內部標記,以防客人替換。
還有日本的漆器製作,不僅工序繁複,甚至連準備原料的過程都有專門的職業,稱為「漆割」。這些從業者割開樹皮時,刀口深淺分佈均勻有序,且不傷害樹木,讓樹皮能盡快癒合。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漆器通常價格不菲,因為它們背後有著豐富的故事和工藝。
讓使用者賦予物件的意義
對於未來的選品文化,馬嶒思忖一會,並向我們娓娓道來心中所想的「第三階段」之概念,打破物品的用途或功能,一切的意義都是使用者自行賦予,在有限的物品中發掘無限可能。
如果《General Selection 選物》變成一個展覽,你會選擇哪三件物品來展出?
馬嶒:Smythson 羽量紙筆記本、Harbeth P3ESR喇叭,和 D.R. Harris & Co. 的牙膏。
真的很巧三件全都是英國的東西,選它們的原因是這三種東西所提供的人感官獨特性,市面上幾乎找不到類似的替代品。首先 Smythson 羽量紙筆記本的紙張「薄度」堪稱一絕,它提供獨特的手感體驗; Harbeth P3ESR 喇叭設計之處所模擬的聲效其實是「人講話的聲音」; D.R. Harris & Co. 牙膏則是我唯一發現的兼有清涼薄荷味的同時,還能做到完全無薄荷刺激的牙膏。
你對未來的「選品文化」有什麼樣的預測?隨著消費習慣的變化,哪些物品或會成為焦點?
馬嶒:若僅從商業和消費這個領域看,我個人認為選品文化從大致上分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把一些本土或外來的物品先做篩選然後再做推薦;第二個階段則是跨越物品原初的設計意圖,打破功能區隔來作為日常物件使用。如今世界上大多數的選品店其實都是上述兩者的結合,而且這種結合也都很成功。
而第三個階段(將來)我認為會是「不去定義物品的用途或功能」,讓使用者自己來定義。比如東京的Think of Things 概念文具店內的選品,其實原本並不是文具,但當你帶著「文具」這個先入為主的意向看待時,你就會覺得這是文具了。比如一根「直徑1/4英吋粗的鐵棍」可以幹什麼用?總有人會找到用途。
心理學領域以前有個經典測試,讓A、B兩組受驗者面對一塊「橡皮擦」,A組受驗者會被給一張紙條上面寫有「它是橡皮擦」,B 組受驗者被給的紙條則寫有「它可以是橡皮擦」。結果最後A、B兩組分別被問及「它」是什麼時?A 組一致回答是「橡皮擦」,而 B 組的回答則什麼都有。
因此,面對消費習慣的瞬息萬變,我認為有許多學術界的案例其實可以啟發我們,開拓商業領域的新思路。
你希望讀者能從這本書中獲得什麼樣的啟發?
馬嶒:講真,我真不敢奢求它會啟發讀者,但我敢保證它一定會在同溫層中得到認可。如果硬要我說我希望它會帶來什麼影響?那麼希望它能讓更多人(華人)投入一些力氣參與到選品領域中做一些多元、大膽且有意思的事。在過去幾十年,華人世界的「選品」文化都深受日本影響,可是我們能否創造出任何形式的文化或理念讓日本人咋舌驚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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