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地下絲絨唱片(下)

L開始說著哈維爾當年還是個年輕人時在紐約生活的故事,我發現L是個情緒相當豐富的人,時而露出燦爛如陽光的笑容,時而握拳敲桌,表達出自己的不滿。或許是我不勝酒力,但我總覺得,她的酒窩在這個暴風雪肆虐的晚上,讓我感到溫暖不少。

L告訴我說:「哈維爾曾經跟 Velvet Underground 的主唱 Lou Reed 說,他們的音樂,對於捷克近代的歷史具有著關鍵性的影響。」當年輕的哈維爾還是個劇作家,這個來自東歐共產鐵幕國家的年輕人來到了紐約,而這趟旅程據L的形容,改變了哈維爾以及捷克的前途。這年他在我所就讀的大學周邊觀賞了許多他在家鄉從未接觸過的表演與藝術,在紐約其他區域目睹了60年代的學運與新人文思想的崛起。哈維爾帶著一張他在紐約所購得的 Velvet Underground 唱片,回到了他動盪不安的祖國,當年蘇聯的軍隊與坦克車正囂張地佔領了捷克的大街小巷。

L安靜了一會兒,表情也變得溫和很多,她向我要了那張封面是 Andy Warhol畫作的唱片,她小心翼翼的從我手上接了過去,將唱片放上了唱盤,刷了刷灰塵,打開了泛著黃光的Marantz擴大機。她將唱針緩緩的放在轉動的唱片上,隨著而來的是灰塵的沙沙聲,幾秒鐘之後,第一首 「Sunday Morning」輕快的旋律從地上的那對破舊喇叭傾瀉流出,旋律迅速迴盪在整間店裡。

Watch out, the world’s behind you
There’s always someone around you who will call
It’s nothing at all…….

L興奮的抓住了我的雙手,我身心皆感到一陣悸動,不敢正眼看她。
她大聲說著:「你聽到了嗎?不..應該是說你看到了嗎? 這就是布拉格之春啊!(捷克在60年代著名的學運)這就是絲絨革命啊!」。從來沒有人在我面前如此的表現出自己的情緒過,我心想,她似乎完全不在意我這個陌生人會用什麼眼光來看她。

「你知道嗎?你手上擁有的這張原版唱片是人類史上最重要的瑰寶之一。」L的雙手始終緊緊握著我的手臂。 「去他的卡拉揚,你絕對沒有必要為了這種老掉牙的音樂而浪費了你手中的寶物。」說著說著,L快步走向放著較珍貴絕版唱片的玻璃櫃,用力抽出了那盒厚重的貝多芬交響曲全集,丟在了我的面前的桌上。

「It’s on the house! (不用付錢了)」「 好好珍惜你的Velvet Underground。」


我起身站了起來,有點不知所措的看著L。她笑著握緊了我的手掌:「我只希望你明白我在說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一個陌生人的雙手可以這麼溫暖、這麼令人難忘,我相信我當時一定臉漲紅的不像話,不過老實說,誰在乎呢?我現在那裡都不想去,我只想繼續坐著跟她一起聽音樂。
老實說,我是第一次看到了相同年紀的人如此信仰著某種意識型態,他們真心相信,這個世界可以透過某些軟性的表達,而變得更好 、更進步。倒不是我完全聽懂了或是同意L的想法,而是他對於理念以及信仰的態度。這樣的觀念讓我第一次認真思考自己的將來其實可以擁有更多的排列組合,

過去老是因為某些既有的價值觀而將自己限制在某些框架內,我第一次親身感覺到知道人生除了去擁抱潮流、除了去適應社會的價值觀之外,還有其他的可能性。

70年代後捷克的反對運動開始蓬勃,而用搖滾對抗體制的概念也開始逐漸成形,很難想像,這一切都歸功於當年哈維爾從紐約帶回來的一張唱片(也就是我手中的這張唱片)。當這些令當局坐立難安的音樂充斥於捷克的大街小巷時,有關當局祭出了逮捕的最後手段。為了替這些音樂家與革命家,哈維爾與其他的政治夥伴從人權辯護開始了他們的政治生涯。紐約與Vevet Underground 影響了哈維爾,而哈維爾則影響了近代的捷克歷史。

那天晚上至今仍是我在紐約求學期間印象最深刻的一天之一,我之後再也沒有看見L在店裡出現過,取而代之的則是一些留著長髮,喜歡播放punk的年輕男店員。

從那天開始,我開始嘗試敞開心胸的去用不同的角度來觀察這個世界,我知道我不可能同意或是喜歡所有的事情,但是我願意去了解與去思考各種不同的可能性,不只是音樂,歷史或是哲學,還有包含其他可以讓世界變得更獨特的事物。

而這一切都是L影響我的。

我的地下絲絨唱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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